黃浦江封:誰是自己人?中國企業家的政治迷思
江楓
【人民報消息】過去幾年,一個久違的名詞,「自己人」,經常不經意地出現在中共的內部講話中,如同一個長久的迷思,展現了中國政治的一個隱秘部分,也暴露了中國政治的一個巨大矛盾和危機。
尤其刻下,譬如從不久前的「217」會議到春季前後各級地方政府面向民企的大小會議,在缺乏實質性利好政策的同時,中共官員們的字典裡似乎只剩下「自己人」一詞,用來表明心跡和誠意,以拖待變。
只是,這種近乎黨內「黑話」的話術,不僅難以增進企業家們的信任感,反而更加劇了中國民營企業家們的認同焦慮。以「自己人」為標誌,一場圍繞民營企業家政治地位的認同衝突是何等激烈,而其代表的中共統治話語和治術的貧乏,也表明中國的政治衰敗進入到了新的階段。
中國企業家的薛定諤狀態
與一般人的印象可能不同,「自己人」的使用大大超出了傳統統戰的範疇。歷史上,在作為中共自詡的三大法寶之一的統戰中,「自己人」並不算是其中一個常見的話語。通常只有在黨內的偶爾場合,處於需要分清敵我和幫派的兩種情形,即或者為了拯救可能被枉殺的同志,或者為了拉攏黨內團夥和幫派,才由關鍵人聲稱、擔保某某是自己人。
這是中共內部組織關係的屬人化和主體化,包含著承認、利益和組織等多重認同,既有關個人和團夥的組織承認,類似秘密會社成員對上「切口」、手勢後的釋然,更被引申作為整個統治集團甚或統治階級內部的相互認同,有著很強的「講政治」象徵。
至於民營企業家,對中共來說其地位和認同,在中共革命和建政期間經歷了反覆變動,從被統戰、可團結的民族資本家到被「三反五反」的專政對象,從與黨政官僚相互依賴、勾結的利益共同體到「國進民退」的犧牲品、從黨內團夥的「金主」到「顏色革命」的幕後黑手等等,可謂大起大落,可謂是見證著中共意識形態不斷劇變的一個關鍵指標群體。這也是直到今天這個群體仍心有餘悸的根源。
而最近一次也是最接近被看作「自己人」的表述,還是在江澤民時代。他在任的最後幾年提出了「三個代表」理論,第一次在意識形態的理論層面將民營企業家群體吸納為中共的自己人,承認他們具有先進生產力代表特性,承認他們的社會精英地位,也願意將他們吸收入黨。
然而,2012年以來中共領導人的更迭終結了民營企業家與中共的蜜月,在國進民退的浪潮推動下,民營企業家的政治處境每況愈下,甚至淪為各地官僚「捕撈、漁獵」的目標、也是新一波義和拳民發泄仇恨的對象。直到新冠疫情結束兩年後經濟下滑、危機臨近,以杭州Deep Seek為代表的高科技民企在美中間的晶元戰爭和AI競賽中的突破性表現,代表了所謂新質生產力,突然間拯救了整個私營部門,也促使中國領導人在「2.17」會議上再次向民營企業家喊話,稱作「自己人」。
然而,因為其內生的隨意性和模糊性,在缺乏足夠法律解釋、意識形態理論支持和配套政策的背景下,「自己人」一詞的定位是否意味著中共回歸了江澤民時代的路線、是否真正承認民營企業家作為統治集團成員都極不確定。僅僅從「自己人」一詞,中國民營企業家看不到任何確定的保證或承諾,遑論如何作為中共的「自己人」參與權力分配和政策制定。
一言以蔽之,他們今天的處境或如薛定諤的貓一樣,無論個體還是集體,不可說,不可看,命運全在一念之間。這或許才是中國資本市場充滿不確定性的根源。
供給側的政治衰敗
更重要的,即使不少民營企業家已經是中共黨員身份,他們也不相信所謂「自己人」的歡迎辭。畢竟,連根正苗紅的企業家任志強,都因對「自己人」的大膽批評而入獄,何況從2013到2023年的十年間,中共以反腐名義清洗了四百萬幹部,加上2024年新增的八十萬,近五百萬幹部遭到清洗,做「自己人」的危險一點不小。相比之下,還是作為傳統的被統戰對象更安全一些。
如此糾結困境,凸顯「自己人」一詞背後的中國政治衰敗。在十年前弗朗西斯.福山出版了《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後,政治衰敗幾乎成為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如福山所說,當新興社會群體的政治參與在現行體制下無法得到滿足,政治體制便會因為適應不了環境的變化而走向政治衰敗,這正是21世紀初以來特別是「佔領華爾街」運動後美國政治展現的衰敗趨勢,包括高度的政治極化和極右翼民粹主義運動的出現。
在中國,這種政治衰敗也幾乎同時發生。茉莉花革命爆發後中國政治轉向封閉和集權,中共統治集團對外部和內部的新興力量均採取拒絕和鎮壓的敵視態度,踏上了新毛主義的政治衰敗進程中。爾後儘管福山到訪北京受到王岐山的親切接見,卻未能讓中國領導人相信太平洋兩岸的政治衰敗進程幾乎同時開始了,後者反而從中得出了「東升西降」的超級自信。
當然,其中一個插曲今天看起來更意味深長:新冠疫情期間,武漢的一位中產階級精英住進了隔離集中營還手握福山這本著作,日讀不綴,被全國人民看到,大受震撼。一時間,此書洛陽紙貴,中國社會精英們對政治衰敗到何等程度才會出臺如動態清零一般的惡劣治理有了從未有過的深度認識。或許,這才有2022年底在白紙革命爆發前的中產階級反抗。
而動態清零猝然結束後至今的政策供給不足,無時不刻印證著中國政治衰敗後的情形:一方面是在普遍的社會恐慌氣氛中,北京當局只剩下「自己人」這樣曖昧糾結的文宣安撫,話語能力和意識形態生產極其貧困;另一方面,這種話語貧困和政策供給不足,正在暴露2012年以來北京供給側政策的最終失敗。這在北京政界和學界幾乎成為共識,甚至引發了一家最高級官方經濟學智庫的大清洗。
也就是說,當我們在談中國政治衰敗的時候,不僅指福山的理論與中共信奉的馬克思主義教條的上層建築一定要適應經濟基礎相吻合,即中共對私營經濟的打壓,其削足適履的粗暴手法本身就與中共意識形態基礎相衝突,而且,這種衰敗具體表現在過去十數年的供給側路線上。這是迄今為止北京的統治集團們不願意正視的一個基本問題,也因此難以擺脫錯誤路線的桎梏從而為民企、為消費側改革、為提升公眾福祉重新尋找到合適的政策路線。
因為理論上,劉鶴主導的所謂供給側改革,是一種預防性的反危機政策,卻與歷史上大蕭條之後納粹德國的央行行長、經濟部長沙赫特博士(Hjalmar H.G.Schacht)推行的旨在實現自給自主的「新計畫」政策如出一轍,平行於政治上肅清公民社會和社會新興力量挑戰的鎮壓政策,性質上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德國、日本、義大利和中共實行的統制經濟模式的翻版,在現實中則從宏觀和產業政策嚴格限制私營部門,為國有部門的壯大與控制開闢空間。
而且,表面上作為經濟路線的供給側改革,其後果如同經濟領域的清場,或曰動態清零的常態化,事實上加劇了中國政治的全面衰敗,激化了中國政治制度的封閉集權與社會新興力量的矛盾和衝突,譬如最近中國航空、航天、軍工部門管理層腐敗窩案迭出,也將今天的中國私營經濟置於無比尷尬的政治夾縫中。如果不對供給側改革做根本檢討和改變,中國私營部門和私營企業家們的薛定諤狀態也不會發生有意義的變化。
當然,這一改變勢必將動搖劉鶴身後最高領導人的權威。只是,如果僅有「自己人」的修辭,無論怎麼巧言令色,恐怕都難以從政治迷思中走出,也難以收拾人心。△(轉自美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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