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明:蘇珊您好。您當時關於中國非典疫情的報道在時代週刊雜誌發表之後,對中國官方改善對薩斯疫情的處理起了相當大的作用。這個消息在中國當時是被禁止的。我想知道,在那樣嚴密的消息封鎖的情況下,您作爲一個外國記者,人生地不熟,行動受限制,您是如何獲得這些信息的?
蘇珊:其實我也沒有故意去找。是這麼一個故事。那個時候我的一個同事正在廣州試圖了解薩斯是怎麼開始的。然後他讓我在北京找一些比較了解中國醫療或者衛生情況的人。因爲我以前寫過關於愛滋病的報道,他讓我找一些人,探討一下中國政府怎麼對待疾病的話題。所以我那天……,因爲我認識的醫生很少,所以我就給幾個中國朋友打電話,看看他們有沒有認識的一些人,可以跟我談。我就給一個老朋友打電話,他/她一接電話就說,「太巧了!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笑)我說,「爲什麼?」他/她說,「因爲我收到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材料。我覺得你應該看一下。」但是他/她也有一點耽心,他/她怕我的電話可能不安全,所以讓我到一個外面的電話去給他/她打過去。
北明:您不能提這個朋友的名字吧?
蘇珊:我不能。
北明:那我懂。您接着說。
蘇珊:然後他/她說……
北明:您就真的到外面去給他/她打電話了?
蘇珊:(笑)我就到外面去給他/她打電話了。
北明:公用電話是吧?
蘇珊:公用電話。就在北京的一個小市場的一個公用電話。然後他/她說「我過五分鐘就會給你發一個E-mail。在那個E-mail裏面會有一個我剛剛建立的一
個網址。」他/她也很耽心他/她的安全。「然後你到那個網址,打一個密碼什麼的,你就可以收到一個文件。」所以我回去在電腦上看了那個文件。那個文件就是蔣彥永的那封信。那個信裏面他說,他看了好象是4月3號衛生部長的講話,張文康的講話,他覺得非常非常地生氣。因爲張文康說北京只有好象是12個病例,反正病例很少。但是蔣彥永自己知道在幾個軍隊的醫院裏面已經有60多個病例了,而且已經有人死了。
北明:那是中文信是吧。
蘇珊:是中文的。
北明:那封信就是蔣彥永醫生給中央電視臺和鳳凰衛士的原信嗎?
蘇珊:差不多。好象差不多一樣。因爲我沒有看到他給中央電視臺和鳳凰衛視發的那封信,所以我沒有辦法知道。但我聽說他給中央電視臺和鳳凰衛視發的那封信,就是用E-mail發到他們的那個…….呃,(轉換成英文)我用一下英文
說。
北明:好的
蘇珊:當時中央電視臺正在播報伊拉克戰爭的消息。在這個(電視)消息屏幕下面的字幕上,顯示了中央電視臺的一個電子郵箱的地址。而且字幕說:如果您對伊拉克戰爭有評論,可以把它送到這個電子郵箱裏。
北明:噢,您是說,那是專門給伊拉克戰爭開設的電子郵箱,而不是……
蘇珊:對(笑)!所以你知道我不確切到底誰在中央電視臺或者鳳凰衛視看到了他的那封信。但是無論如何(轉換成中文)我那個朋友也告訴我,他/她給我們另外的一個朋友,就是「華爾街日報「的一個記者也發了那封信。在那封信的上面,寫了蔣彥永的電話。我就給我的這個朋友再打一個電話問:「我能給他打電話嗎?他會不會願意跟我說話?」
北明:你(要給蔣彥永)打電話的目的是什麼呢?
蘇珊:因爲,作爲一個記者,我光收到一封信,我不能馬上發表。
北明:不能確證。
蘇珊:對。我想先看看,先聽一下,他爲什麼寫了那封信?而且他怎麼知道有那麼多病例?我如果不親自採訪他,我不能發表。而且我知道編輯也不能(允許)發表。所以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笑)他跟我說,「在信裏面什麼都已經說了,沒有必要見面(笑)。」
北明:您這說的是蔣彥永。您是給蔣彥永打電話了?
蘇珊:就是蔣彥永。對對對。
北明:您按照他的電話號碼給他打了。
蘇珊:對!對!但是我繼續跟他說「我覺得我們見面就更好。」所以他說「好。」那個時候可能12點左右。
北明:那是哪一天,您還記得嗎?
蘇珊:是4月8號。
北明:4月8號晚上12點?
蘇珊:中午。他說他4點有空。因爲他雖然退休了,但是他還在給學生上課,作手術。所以他4點鐘才有時間。然後,我以掛電話,就有另外一箇中國的朋友給我來電話。說,「你能不能來我的辦公室,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講。」所以我就去那個朋友的辦公室。那個朋友有一個親戚,在軍科院(軍事科學院)工作。然後他/她給他 /她的那個親戚打電話,問他/她很多問題。然後……
北明:是關於薩斯的問題?
蘇珊:是的,就是薩斯的問題。那個人,他/ 她也是醫生。也在三月初,他/她的醫院有一個會議,他/她的醫院的領導們告訴所有的醫生,或者所有比較高級的醫生:我們在北京已經發生了非典的病例。但是因爲我們現在起正在準備開兩會,所以我們不對外說這件事兒。而且你們不應該寫日記,不應該告訴你們的朋友們。這個事情要絕對的保密。
北明:嗯。您等等。您說的這個是您的「另外一個朋友的親戚」,還是您的」另外一個朋友」?
蘇珊:另外的朋友的親戚(笑)。
北明:(笑)請繼續講。
蘇珊:然後他/她也說,第一個發生在北京的病例發生在301醫院。就是蔣彥永的那個醫院。其實他/她跟我講的跟蔣彥永的那封信裏面的內容差不多一樣。他/她也知道那個病例的數字比政府所說得要多。
北明:您見到這個親戚了?
蘇珊:我沒有。
北明:噢,這些信息是您從您的「另外一個朋友」那裏得來的。
蘇珊:我們就是打了電話。
北明:都是您的那個另外的朋友告訴你的是吧?轉告你的。
蘇珊:沒有,不是。我是在他/她的辦公室的時候,他/她給他/她的親戚打電話,讓我聽他/她的電話。
北明:噢,就是您到了你「另外一個朋友」那裏,然後在你這個朋友的地方,你的朋友給他/她的親戚打電話……
蘇珊:對。
北明:然後您直接接了這個電話。
蘇珊:他問,我的朋友,問問題,然後那個人說(回答)。我在一邊聽。
北明:那個電話是聲音傳出來,您能聽到的是嗎?
蘇珊:對,能聽見。所以就是等於說,我去見蔣彥永的時候,我已經有另外一個人的確定。
北明:你總共有兩個消息來源了。
蘇珊:對。然後我見到蔣彥永的時候,我們去了一個小茶館。他看起來有一點緊張。但是我們開始喝茶,然後他告訴我他爲什麼要決定寫這封信。那個時候我也跟他說 「我如果發表的話,我能寫你的名字嗎?」他說「你一定要寫我的名字!這是我的責任。我是一個醫生。」但是我跟他說「這個可能……,因爲這個還是比較敏感,你一定要寫嗎?」他說「我一定要寫!」他說「我有憲法的保護。」而且他覺得他們……(轉換成英文)無論發生什麼後果,他願意承擔。
北明:嗯,了不起。
蘇珊:因爲他感到這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必須做。而且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他是一個醫生。正是由於他是一個醫生,他了解薩斯病的情況。而且他知道,如果政府不告訴北京公衆這裏發生了薩斯疫情,就將有很多人染病,但會誤以爲自己的病症是感冒引起的,而不重視,不上醫院檢查。但是,等到他們自己意識到自己不是感冒的時候,就太晚了。就已經傳染給別人了。他認爲,這將是非常可怕的,而且是非常嚴峻的情況、嚴重的問題。
北明:您跟他談了有多長時間?
蘇珊:(轉換成中文)……查不多一、兩個小時吧,可能兩個小時。
北明:那時間相當長啊。
蘇珊:對。
北明:你感覺到他後來信任你了嗎?
蘇珊:我覺得我們有互相的信任。當然我,我才28歲,他72歲。(笑)所以我跟他見面的時候,警告他可能會收到什麼後果的時候,他,(笑)他給我的印象就是:你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我比你懂得多!(笑)但是我,我覺得我們也談得很好。
北明:然後你們就分手了?
蘇珊:然後我們分手了。然後我就回家了。然後馬上把他的信翻譯成英文。就是那天,當天晚上,我們就把拿篇文章放在了我們的網站上。
北明:蘇珊,謝謝您。
蘇珊:不客氣。
-----------------
後記:2003年4月9號,美國「時代週刊」雜誌全文刊登由蘇珊傑克斯翻譯的蔣彥永醫生揭露薩斯疫情的信件並引起國際社會嚴重關注;此後第七天(4月17 號),北京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召開緊急會議,商定處理措施;此後第11天(4月20號),中國官方媒體宣佈解除衛生部長張文康和北京市長孟學農的職務。同時,國務院副祕書長高強調衛生部任常務副部長。他並在記者會上首次向全世界公佈中國薩斯疫情真相。自那時起,中國全面啓動薩斯疫情防治程序。在中國大陸肆虐並蔓近到世界近5個月的薩斯疫情,開始有了轉機。
採訪:2003年11月
整理翻譯:2004年4月27號
作者爲記者、作家,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