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親,前人大副委員長(這是非共產黨人士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黃炎培。他不但沒有就勢攀緣,1950年代只短短一段與共產黨共事(39歲的他被委任爲東北水利總局顧問),就趕忙抽身退步回到學校。他以爲大學課堂可以只做學問,卻不知當局要求知識人的,並不是他們獨立的學識與見解。1957年鳴放中一篇小說(《花叢小語》),把他推到「偉大領袖」欽定的深淵。當年七月,人民日報爲「右派惡毒攻擊」專闢的一欄的題頭「什麼話」,就取自毛澤東對他小說的批語「這是什麼話?」。
這樣大的政治壓力,別人可能早找路子、求庇護,起碼也縮起頭躲躲災,他卻在國務院「徵求專家意見」、但誰都知道要捧蘇聯方案、而且工地施工其實已經開始的會上,獨自堅持「不可上」、爭辯七天。此後,在他警告的「黃河潼關以上將大淤」已經出現,他做不到冷眼旁觀,而是「頂著右冠,在工地勞動的業餘時間」,完成《論治理黃河方略》等論文。
他是清華最後獲得改正的「右派」,時年已經屆古稀。他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儘快投入工作:教書、著述,並有機會爲籌備上馬的三峽工程貢獻意見。他一心想的是中國的水資源,是河流、是土地和黎民,根本不知他的見解是會妨礙人家升官與發財的。決策不讓參加,教書總行吧?從78年開始要求,20年過去,到了 1998年大洪水,到了他已經89歲,才終於獲准給研究生授課。他換了一身白西裝,打上紅領結,莊重地走進教室。
他本可以在家安享天年,也可以隨子孫在國外享福。他不顧當政者的恨與嫌,一心只要工作。他的理由是:「我是公費留學生,百姓供養我學知識,我還沒能報答他們。」
在他時昏時醒極度疲乏的彌留期間,他的兩名畢業於1958年的得意門生,來病房探視。他們走後,黃萬里向守侯在一旁的老妻要筆紙,寫下以下文字:
萬里老朽手啓 予 敏兒及沈英夫婦弟妹:
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抗」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爲主。長江漢口段力求堤固,堤面臨水面,宜打鋼板鋼樁,背面宜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
萬里遺囑 2001-8-8 手筆候存
這也是他留在世上最後的話,心頭念念的,是長江水患對策。
與此相對照的,是三峽工程上最爲黨所倚重的專家張光鬥。去年春,病中的張專家獲得三峽工程副總管郭樹言(總管爲總理)親切探視,過後將他的談話以「張光鬥同志關於三峽工程建設談話的記錄」文件形式報副總理、總理及全國人大委員長。
張專家也談到長江防洪。他說的是:「三峽的防洪庫容問題可能你們知道了,沒有那麼大。這個研究是清華作的,錢副主席知道後,把長江水利委員會找來問,他們也承認了。這也可以解決,無非把水位降到135米,影響幾天航運。但這件事在社會上公開是不行的。」
張光鬥只有碩士學位,而今是中國科學、工程雙院士。
沒有人敢爲黃萬里正式出書。他的一本文集,是去世前夕,學生們自費籌資排印的。
記得胡適有一句話總括當權者的「德行」:中國不亡,是無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