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分栏目 › 内幕 | 首页 › 文章: |
回顾:“文革”中一幕鲜为人知的空前惨烈悲剧
作者简介:唐龙潜,一九四七年三月生,一九六四年在成都高中毕业,因家庭影响升学无望就业无门,一九六五年七月下乡到四川西昌,知青生涯十三年。十年呕心沥血写成反映一代知青三十年生活命运的七十三万字长篇小说《沧桑路》,九八年九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本人现在成都一所高校教书。 惊悉噩耗 鲁迅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不敢自诩为猛士,但我确曾在二十岁的年龄经历了一场类似的惊涛骇浪的冲击。 这张照片摄于一九六七年十一月,重庆红岩村。这是我和那时的女友后来的妻子的第一张合影。定情的照片何以这样凄迷?原来那时正处于人生的最大哀痛中…… 这是文化大革命进入全面武斗的疯狂时期,我们则早已从成都下乡到西昌农村当了知青。正在生活艰难得连煤油、火柴、食盐都买不上的时候,一天她忽然收到一封信,是从老家万县寄来的。信的边角已经破裂磨损得不成样子,可以想见那穿越武斗硝烟的不寻常经历。只用手指轻轻一抠,一叠淡蓝的信纸便掉了出来。她没有看完信,忽然哭得呼天抢地,只喊了一句话:天呐,我在农村的全家都被杀了!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我在惊惶中一一拾起撒在地上的信纸是用小学生习字本写成的,撕下来的地方缺缺丫丫。心狂跳,手打颤,我开始清理这些未编页码、字迹潦乱的巴掌大的纸片。有十多页,整理好先后顺序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内容杂乱无章,颠三倒四,错别字连篇,但有一个信息是清楚的:她在老家万县农村的母亲和三个哥哥全部被杀害了,死得离奇而惨烈,这些纸片似乎页页都罩着血光。还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信写发于两个多月以前,也就是说悲剧在两个多月以前就发生了。我陪着恸哭着的她拿着信到了县知青办。知青办主任是一个仁厚的好人,马上用电话与万县方面联系,证实情况属实后补助了我们的返乡旅费。于是我们向生产队告了假,到有关部门办好各种手续,我以同队知青小组组长的身份陪同护送她开始了三千里奔丧。 奔丧受阻 到成都后我们找到当时的省革筹(省革命委员会筹备组)接待站,递交了县武装部(那时政府已不存在,武装部统揽一切)出具的介绍信。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年军人,他看过介绍信后一言不发便进另一间屋去打电话。出来时也不看她只盯着我问:“你就叫唐龙潜?”我说是的。他说:“你来一下。”我跟他进了另一间屋,他忽然沉下脸,威严而阴沉地说:“劝你不要去。她母亲是地主分子,她大哥是国民党军官,她二哥是右派分子,她三哥嘛问题还待查。你是知青小组组长,要站稳立场。”这些情况我原本都知道,应该并不吃惊,但我还是吃惊了。我吃惊于他的态度。按那时的观点,就算她母亲、大哥、二哥之类的阶级敌人是死不足惜,但她三哥是解放后才上学的,高中毕业后才回乡务农,也算是个回乡知青吧,莫非也该死?自然这些话我都没有说也不能说,我只说她本人是知青,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是县知青办让我护送她回乡看看的。我希望他还是转一个证明给万县武装部,即使我不去她一个人去也还是需要的(那时是没有证明便寸步难行的时代啊!)。现在那里还非常混乱,她本人的安全我们还是应该负责的。他说不行,并郑重提醒我她也是属于地主子女。我说这是当然,不过她现在也是我所在小组的知青,对她的安全我也有一份责任。我恳求他不能转介绍就还是把原证明退还给我们。他不同意。我说你知道的,现在没有证明就寸步难行啊!他不耐烦了,瞪起眼:“我叫你不要去嘛,再提醒你一句,要站稳立场!”面对一个比我年龄大一倍的男人,一个军人,一个全省最高权力机构的干部,我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沉寂了一阵,还是鼓起勇气回了一句:“就算我不去,如果她自己一定要去怎么办?”他冷冷地说:“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与组织无关!” 从接待站出来我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寒浸浸的,大约走了一条街我才把情况告诉她。寒风中我们默默的相偎在一座桥上,只有心在交流。现实太严酷了,这严酷反而把我们挤压得更近更紧。过了许久,她说:“你还去不去呢?”我说:“你说呢?”这其实是不需要问也不需要答的事,我们心里都明白。 准备出发了,我的父母坚决不同意,说重庆那边武斗还没有平熄,混乱得很。再说人家把她全家都杀了,正等着斩草除根,躲都躲不及,你们怎么能再投进去?情况确实是这样,推测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还是决定要去。四个亲人被惨杀,活着的人连去看一看的风险都不敢冒吗?悲绝勇来,无论是什么,是阴谋是陷阱是龙潭虎穴都决定去闯一闯了。 我们去看了她在成都工作的姐姐,考虑到她姐姐当时正生了孩子才几天,本想不告诉她,但哪里控制得住,终于还是出示了那封信。她姐姐缠着头巾躺在床上顿时哭昏了过去。待清醒过来时,她喊出的第一句话竟是:“给江青同志写信!向江青同志反映!老三总是没有罪的嘛!”我只觉得心沉甸甸的往下坠。向江青同志反映?向第一夫人告御状?愚蠢啊!老三总是没有罪的嘛?那么另三位呢?就该死么?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她姐姐几十年来一直夹着尾巴小心谨慎的做人,思想的贫弱早已被磨得和现在的身躯一样。能够喊出这句话,已经是她思维和勇气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她姐夫是五十年代的清华学子,工程师,搞机器很内行,此时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跺着脚唉唉的叹气。四个亲人无端遭杀害,这是流血的惨剧;严酷的政治环境还要窒息活人的哀思,这是更深广的悲凉。 于是这场清肃的实际对象便主要是早已被监管的无法逃遁的地、富分子和虽然没有宣布监管但实际仍处于被侮辱被歧视地位的他们的子女。疯狂的虐杀已经在距她家仅三十里左右的两个公社实施了,数百名地富及其子女规规矩矩的被堂而皇之地消灭了。 恐怖而令人颤栗的消息她的家人应该已有所风闻。也许是觉得无处可逃,也许是觉得多年以来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自问没有搞过什么破坏活动。她的二哥还会认为自己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算是回到了人民中间;她的三哥还会认为自己是长在红旗下的回乡知青,除了积极下地劳动之外还凭着拉得一手好二胡丰富了父老乡亲的文娱生活。然而,行刑队已经来了…… 一天晚上他们三弟兄从不同地点被同时抓押到离家不远的水库边。老大是从家里被带走的;老二早已搬出去居住,是从另一个生产队抓来的;老三还在为生产队看守场坝,是从晒棚里直接带走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虐杀分设两处,在水库的东西两端。老大、老三在一处,老二在一处。执行这次行动的是一些手握钢钎的民兵(其中还有一个二十来岁未成婚的女人),为首的是大队民兵连长。夜黑沉沉的,只有行刑队手中的电筒在闪烁。就位以后隔水两端开始大声喊话: 一边问:“动得手了不?” 一边答:“动得手了!” 按理说这些都是经常见面的乡亲,现在却个个着了魔似的血红了眼,无论怎样的哀告都无济于事。并不锋利的钢钎举起来了,像练习刺靶一样一次次戳进骨肉之躯。汩汩的鲜血,轧轧的钝响。没有反抗,没有抗争,只有承受。因为这面对的不是一群歹徒的袭击,是“以革命的名义”而执行的死刑判决。一个解决完了又解决另一个,虐杀进行得缓慢而漫长,杀人者是那样从容不迫。 老三向德高,六三年高中毕业,时年二十五岁。他长得比较单薄,性格也柔弱。喜爱音乐,温文尔雅,爱口失羞。平素邻里相处,总是谦恭退避,连同人发生口角的时候都没有。目睹屠戮大哥的惨状,耳闻隔水传来的二哥的哀号,他早已魂飞魄散,站立不稳,跪伏在地上。人生对于他才开始啊,他实在想活下去。经过几年的苦干和努力,他刚刚修补了破屋;一个女孩不嫌弃他的出身,还向他表露了爱慕之情。浓黑而冷硬的生活已绽开一条缝,未来的日子将多一丝柔情。他将摆脱大哥二哥的命运,可望安家成婚。生命的热力正在体内散发,更多的牵挂和向往托起对于生的渴望。已经有两具陈尸了,他想别人也许可以软下手来。他为自己哀告,承诺一切一切,包括今后每天晚上都为贫下中农义务演奏二胡,随叫随到。他记得大家爱听他拉二胡,除了这能够娱悦乡亲的一计之长他实在也别无所有了。他把生的希望寄托给二胡,脆弱的二胡哪里承载得起。柔细的丝弦怎敌阶级斗争的铁弓,嗜血的钢钎还是举了起来…… 老三是倦曲在地上受刑的,他已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躯体。在血肉被钢铁穿刺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哀求。这可怜的无望的哀求一直持续到说不出话来,最后被垂死时的呻吟所代替。呻吟之声还没有止熄,血糊的肉体已被绳索捆扎起来抛进水库里,任其慢慢毙命。 行刑结束了,大地回复死一般的沉寂…… 母亲魏群英,时年六十四岁。老大一夜未归,她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天明后她听到了确切的消息,不是一个,是三个儿子的尸体都已漂浮在水库里。肝肠断裂的她颤颤巍巍地把锅里最后一盆猪食喂给两头小猪,又对着猪咕噜了几句告别的话,然后找绳子准备自杀。但是已经来不急了,自杀的权利已被没收。她被叫去薅秧,有人监视。当劳作完毕她拐着小脚从水田里爬起来准备回家继续自杀程序时,却被告知不准。接着被带到不远处的小学校,关进一间由厕所改成的教室里。这里连她在内陆续集中了七个人。四个六十岁以上的地富分子,都是寡妇女人;三个被认为是持对立面观点的人,都是青壮男人。这些不同“类”的人为什么被搅在一起?奥妙是:已挂牌的阶级敌人是一摊臭肉,一摊狗屎,谁都想把这些狗屎抓来涂在对方脸上,因为这是使对手万劫不复的刹手锏。在当时的政治结构中,这批据说占百分之五的“贱民”绝非可有可无,而是一定要有。这是稳定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重要战略。这一小块垫脚石的意义在于:可以使更多人在精神上过过“统治者”的瘾而麻木被统治的感觉,既侥幸还属于百分之九十五又惶恐于坠入百分之五,于是在诚惶诚恐中滋生心理平衡。这一卑贱的参照无疑缓解了大众对于物质匮乏和精神窒息的切肤之痛。这便是为什么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意义吧! 青天白日,日正当午,谁敢相信这阳光下的暴行?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一个点燃引线的炸药包从破烂的窗口投进来了,瓮中之鳖们那时是怎样的状态已无从得知。轰然一声巨响,自然血肉横飞,然而并没有完全结束这七条生命。于是又一个个拖出来,投进附近一个用于窖藏蕃薯的土坑里,还是用并不锋利的钢钎逐一了断那些哀号…… 会不会斩草除根?会不会再来一次?面对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血腥的所在,说实在的我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她悲痛地在屋里张惶四顾,凄凉的寻寻觅觅,又一次哭昏了过去…… 一个分子子女哆嗦着问我:“如果他们再来杀怎么办?” 一生中这一夜我第一次填满了悲壮的豪情,砸了旧家具,在屋里燃起一堆熊熊的火,并给所有在场的人每人发了一件武器:扁担、锄头、菜刀、钉耙……下了拼死相搏的命令。还拍着胸口说:“一切后果由我负责,与大家无关。” 夜风摇曳着老屋,满屋吱吱嘎嘎响。是冤魂来会还是强人来攻?我打着火把提着扁担出巡了一次。后来又有一片声犬吠,我又出巡了一次。就这样通宵警戒到天明。 第二天我们开始处理残留的东西。一把火焚烧了旧衣被,两间破房和两头小猪折价卖给了生产队,还有几只鸡和几件农具当众拍卖。一个参与了虐杀的凶手居然敢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大模大样地两手交叉站着。我仔细打量他:四十来岁,赤脚,衣衫褴褛,举止呆苯。他想干什么?是遗憾还未能斩草除根?是未能填饱嗜血的欢快还想咀嚼别人揪心断肠的痛楚?抑或还有什么更恶毒的想法?我在心里权衡着同他体能的对比,紧了紧拳头,觉得可以压倒他。但我更清楚地明白其实无法同他交手,事实上他比我强大得多,那猥琐躯体背负的是被认为天经地义的路线和政策。但我还是不能忍受他居高临下的样子,更为了清楚地烙下那张脸,便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他似乎想闪避,我连忙抽出一支烟拿在手上。我发现他伸手接烟时手在发抖,然而当目光对接的时候那眼珠泄出的阴狠却又令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四条人命在胸中澎湃的烈火使我没有退却,铁铸似的立着直逼得他最后低下头去。我没法想像当他举起钢钎向一个毫无反抗的活的肉体戳去的时候怎么下得了手?他未必真以为凶残狠毒就是革命?真以为生活贫困的原因就是阶级敌人没有消灭干净?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勇者,怯者愤怒抽刃向更怯者。卑怯而又凶残的人渣本性是难以用“受蒙蔽”一语了之的。 我总要上下四方求索,以寻找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用来诅咒:最邪恶、最流氓、最凶残、最没有人性的共产党的“以阶级斗争为纲”。 转自11月「思想的境界」 |
|
|
相关文章: |
近期最受欢迎的文章 : |
|
Copyright© renminbao.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