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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的内部消息 (二)
把刘世福安置在宿舍里,黄佳英就奔报社编辑部大楼走来。 黄佳英作编辑的时候,从来都是起得最早的一个。收发室的老徐知道,每天早晨从他窗前走过的那阵轻轻的脚步声,就是那个“细高挑儿姑娘”的。一路上,黄佳英又被好奇心给抓住了。这些日子编辑部又发生了甚么新事?这一期墙报上,曹梦飞写了甚么文章?……每次回来,她都盼望编辑部有点变化。哪怕是甚么人结了婚,哪一个生了孩子,她都觉得新鲜。有时,一点变化也没有,她就有点失望,就像星期天早晨一觉醒来看见天气不好似的。 一口气跑上二楼,推开工业组办公室的门,正要享受“我来得最早”的那股优越感的时候,却看见一个粗蓝布上衣的背影正对着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人猛然回过头来,一见黄佳英,就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走过来跟她握手。原来是曹梦飞!他正在看昨天的来稿。他说话时看着黄佳英的眼睛:“怎么样?”黄佳英对着他点头。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说:我告诉你的线索不错罢,贾王矿是不是那么回事?……曹梦飞是工业组最老的编辑,也是报社里最不爱说话,而一说起话来最惹人注意的一个。在突出的前额下面藏着一双小小的锐利的眼睛。个子很小,头就越发显得大了。黄佳英端详着他,想从他蓬乱的硬头发、解着领扣的粗布上衣和从不擦油的皮鞋上找出一点变化来,一面微笑着问道:“你怎么样了?” 曹梦飞似明白又像不明白地看看她,把头摇了摇说:“还是那样。” 完了!大家是多么希望曹梦飞和钱家娴的感情有个结果啊。一个男人二十九岁不结婚,就不能不叫大家操心了。唯有黄佳英,早就想过,这两人未必能结合到一起,所以今天也就不觉得突然。为了把话题转移开,她问道:“老曹,告诉我,报社有什么新事?……听说有人又提出了改进报纸的事?……”“是。这不是,”老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铅印的纸:“改进报纸讨论提纲。”黄佳英匆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看着曹梦飞,想知道他的意见。也怪,在别人面前,她常好先说出自己的意见,一遇到曹梦飞,她就宁愿先听听他的了。“什么都有点,什么又都没有。”曹梦飞说,他含蓄地把笑藏在眼睛里。是因为他的一口西北话太难懂还是别的原因呢,他说话总是那么简短。他想起了昨天陈立栋找他去跟他进行的一次谈话。事情的发生就是由于他们几个人对这个“改进报纸讨论提纲”不满意,在背后发表了一些议论,所以陈立栋在跟他谈到最后时,就有些感慨又有些生气地说:“咳!依我看,咱们有些同志说话太多,做事太少,弄得整个报社里知识分子的气味太浓,太浓,浓得简直不像话!无论对什么事情,不去下功夫领会领导意图,总有自己的一套似是而非的见解……”一想起这些来,曹梦飞就好像又听见了陈立栋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响。但是他不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黄佳英。 黄佳英又看了一遍这个提纲。确实,提纲分了三十多条,报上每个栏目、每种体裁都列进去了,从“怎样加强中心工作的报道”直到“是否每版都要发照片?”“二、三版放多少消息?”,而决定报纸群众性、战斗性的主要问题却一字未提。黄佳英本想听曹梦飞接着说下去,可是她还有个更迫切的问题需要说,于是她就把工矿企业中人力积压问题和刘世福的事对曹梦飞说了,请教他怎么办:“……是你教给我的:越是事情困难,越要勇于实践,碰一回,碰两回,问题就有眉目了;再一使劲,就许解决了。是不是?……这个问题,我们当记者的是不能解决的,可是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下边的工人们和干部们也有各种各样的议论,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那么多工业部门,各有一批工人闲着,各部门又都需要一些人。你要的,他正好有,可是互不通气。有的是人明明闲着,不肯放,还有个规定:不许工人自己转移工作地点,一定得由劳动局介绍。工厂不肯放,劳动局怎么能介绍?……有的,行政也伤脑筋:情愿把闲人放走,又不知往哪儿送。看来,得有个统一机构来调剂劳动力,你说是不是?” 曹梦飞搔搔头,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背着敞开的窗子站下了:“我也正在想。需要根本改变一套制度,一套习惯。……经济建设,几百个部门,几千种行业,都在不断地发展,变动。机构这么复杂,人力需要又不断变化,人力过分固定,就要出毛病了。今天这里缺了,明天那边多了,调配劳动力的机构再多也办不好。所以,我想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在一定程度上叫人们自己选择工作,除了党团员,不要限制过多。” “那不会乱么?”黄佳英被他这大胆的方案给吸引住了,却又担心它行不通。“可能会乱一阵子。可是,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现在,有的没事干,有的不安心,有的又累个要命。一小部分人,学化学的干采矿,学采矿的又在干化学。……就说我们报社,有人适于作教育工作,却缺乏新闻工作的才能,干政府工作的又有人最适于作记者。……” “对,我就觉得最近中央关于机关干部升学问题的决定非常英明。”黄佳英兴奋得站了起来:“本来嘛,人家要升学,国家又需要大学生,你凭什么死留人家?……这么一来,还有个好处,可以自然而然地缩减机构,你不缩减也不行。” “好处多着呢。这就逼着官僚主义者非关心群众不可。人事干部也得考虑考虑了:你分配不当,人家就许要求到别处去。……你是不是又怀疑什么了?我是说现在的现实情况跟前几年不一样,让人们在选择工作岗位时,比现在更加方便,有更多的活动余地,这样也许会有好处……”看黄佳英皱起眉头在沉思,曹梦飞问她。“对你的办法我是有点怀疑。不过,我现在是想刘世福这个事怎么办。咱们发半天议论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我来办,下午去找工业厅。”曹梦飞一口答应下来。黄佳英这才放心,她刚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来稿看,曹梦飞又把她叫住了:“佳英,前天收到了两封感谢信,给你的。第一封,是五个孩子的妈妈写来的,她说你提出的办法在他们那儿已经实行了,现在每个星期天都有一、两个女青年去帮她看孩子。可是另一封信就奇怪了。你给一个有病的、孩子太多的母亲寄过钱么?” 黄佳英难为情地挪开了眼光。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 “同情别人的困难是好,”曹梦飞接着说:“可是你这种帮助能解决多少问题?她一家五口,你能够长期寄钱给她吗?对于这样极其个别的人的生活问题,你既是发现了,就应该写信给有关的政府部门,他们自然会想办法给她解决的。你时时刻刻应该记着,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个人,而是一个报社的记者,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给人一个印象:好像我们报社是个政权机关似的。” 黄佳英羞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起,她第一次下去采访,遇事就大惊小怪的时候,曹梦飞就说过她:光靠热情是不行的。要想,要去追索原因,还要研究解决的办法。……是的,这几年,曹梦飞给了她多少帮助啊。他几乎把在编辑工作里得到的每一个新的思想都告诉了她。她从他身上学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考虑问题的时候不应该盲从,应该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她常常觉得他有些新鲜的大胆的见解。不过,今天她还想分辩一下:她本想买了药品寄去的;寄钱时信上并没有署名……正在这个当儿,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清朗悦耳、好像夹杂着笑的声音:“向女英雄致敬!向反对会议迷的战将致敬!” 随着话声,走进来一个穿着淡咖啡色西装的满面红光的年轻人。因为这身西装,黄佳英简直认不出这就是李鹤青了。一见是他,她刚想骂他两句,李鹤青却又奚落起自己来。他指着自己的衣服,又指着窗外说:“一九五六年的春天!……” 这人就是常常叫人哭笑不得。要是生人,就要生气的。黄佳英可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这人就是玩笑开得太狠,有时叫人误会,其实一点没有恶意。见他又故意瞪圆了眼睛端详自己的新皮鞋,知道他又要挖苦人了,黄佳英赶忙说:“真该叫你去写小品文……首先叫你写自己。” “不,”李鹤青摆手说:“该叫我写消息。听我说。第一条,总编辑要下乡了。据说要研究工人福利问题。第二条,北郊休养所开放,给新闻工作者五个位置。第三,第三……”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本来也没有第三条嘛。黄佳英和曹梦飞都好奇地瞅着他,他只好把第三条改成了综合消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是个什么样的春天!充满好事,洋溢着欢乐的春天!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大胜利,向科学进军,工资改革,先进生产者运动,高级知识分子工作……这叫什么?……这得怎么概括?……噢,对了,太好了——人们积极性的更大的大发挥对不对?” 这时,黄佳英才发觉,李鹤青进来的时候,钱家娴也悄悄地跟着进来了。现在她站在墙角里微笑呢。她长得小,又那么安静,跟李鹤青一起就越发不惹人注目了。今天她穿了一身紫红色棉绸缝的旗袍,比往常漂亮了。黄佳英跟钱家娴高兴地拥抱了起来。寒暄了几句,黄佳英就又转过身来听李鹤青的谈话。他正在就今天的报纸发表自己的议论。在曹梦飞面前,黄佳英觉得自己肤浅;和李鹤青在一起,她又觉得自己缺少才华。李鹤青是报社里写通讯、特写的能手。没有谁比他更善于表现劳动的诗意了。编辑部里人们开玩笑说他“独具只眼”,确实,描写风景,描写广阔的劳动背景和劳动中人们的心理,李鹤青是有一套办法的。 曹梦飞和钱家娴都在听李鹤青讲,他们两人都尽力不去看对方。钱家娴瞅着李鹤青,眼里流露着抑制不住的爱慕。李鹤青却一点也不在意,滔滔不绝地说:“……我就说,同志,这不叫自由主义。自由主义是指当面不说,背后乱说。这些青年工人给你提了多少次建议?七次?就算它七次罢。人家的意见正确,你不接受,人家在背后说上几句,你倒反过来批评人家,又是‘发牢骚’又是‘自由主义’的。……我说,同志,咱们得把自由主义跟平常的正当的议论分开,要不,大家见了面还谈什么呢?孩子,老婆,天气不错,呵呵呵……”说着说着他自己就笑起来了。曹梦飞也忍不住乐了。唯有钱家娴不笑,也不是完全不笑。她稳重惯了。 八点三十分,上班铃响了。黄佳英一把就从曹梦飞桌上抢过来昨天的来稿,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来,掀开第一张稿子的稿笺。她喜欢读新鲜的来稿。就这么一行行、一篇篇看下去。多少动人的新人新事,多少新鲜的思想和感情,尖锐的批评和热情的呼声!就这么看下去,感受着生活的呼吸,生活在这活的历史里…… 转自大纪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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